农民转身变画师,他们撑起深圳油画村42亿年产值
今年,是深圳大芬油画村诞生的第30年。30年间,大芬形成了规模性的名画临摹产业链,大量画工、材料商、画框商和物流店让这里与世界艺术市场紧密相连。据媒体报道,2005年时,世界70%的油画来自中国,大芬村以一己之力贡献了其中80%的份额。 据不完全统计,2005年大芬村的油画产业实现2.79亿元产值,2007年数字上升至4.3亿元。从2014年至今,大芬村的油画产值始终维持在42亿元左右。
大芬的油画从业者甚多,包括画商、裱画工、画具商和画工等。其中,画工是创造“油画经济”最重要的人群,他们大多来自农村,此前和油画艺术毫无瓜葛,临摹油画被视为和进工厂区别不大的工作。对比看来,两者确实有相似之处,不需要技术基础,有师傅带着就可以上岗,计件收费,过程重复枯燥,每个画工都是油画产业上的一颗螺丝钉。
但大芬又和工厂不一样,机械的临摹并没有扼杀个人的价值,反而给予画工充分的成长养料。因此,当大芬开始转型升级,留下来的画工凭借媲美世界名画的技巧,开始跳出临摹的框架,讲起了原创的故事。这条路对非学院派的画工来说道阻且长,可一旦开始自我表达,农民画工的未来也就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。
农民画工在大芬今年是画工杨明在大芬的第9年,他来自贵州安顺,曾在家乡学过一段时间油画。初中毕业不久,杨明的父母早逝,他没钱读高中,碰巧遇到在大芬卖画的师傅开绘画班。对方称半年就能赚到800至2000元的工资,杨明决定用画画来养活自己。杨明的哥哥把攒来的1000多块帮他交了学费,杨明的之路开始了。
学画两年后,原先30多个同伴相继离开,杨明觉得师傅吹的泡泡破裂了。他随即来了大芬,刚来大芬的前两年杨明基本没什么收入,他和家里断了联系,家人一度以为他进了传销组织,“我又没钱,打电话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 。”杨明有些愧疚地说。
现在,学画10年的杨明脱离师傅自立门户,在大芬村不当道的巷子里租了一间画室,面积不足20平米。深圳的夏天带着南方特有的脾气,闷热且潮湿。为了省钱,杨明的画室没装空调,仅有的两个落地风扇呼呼的吹着,一边散热一边吹干油画。
像杨明这样的画工还有很多。1989年,香港画商黄江带着26个画工来到大芬村,无意间开启了大芬作为“世界油画第一村”的历史。 高峰时期,聚集在大芬村的画工超过3000人,油画产业从业者达2万余人。现在走在大芬的街上,能看到不少男画工在狭窄的画室里光着膀子,手拿画笔,眼睛在手机屏幕和画布之间来回定格,画笔抬起和落下的动作每天要重复成千上万次。从钉上画布,到勾勒底稿,再调色上色,一画就是12至14小时是常态。
临摹不等于创作,画工自我发挥的空间很小,题材的选择也非常局限。为了迎合市场,梵高和莫奈是大芬村最受欢迎的画家。这也意味着,一幅画可能需要反反复复画上千百次。杨明告诉芥末堆,自己最擅长临摹梵高的《收割中的田园风景》,至少画过2000多张,80cm*160cm的一张画,得画上整整一天。“那时候都快画吐了,现在再也不想画这幅画了。”杨明说。
画工的进阶之路“画吐了”的临摹画仍然是画工们赖以生存的工作方式。
大芬村的画工们经历大都相似,不是绘画科班出身,缺乏专业训练,画画的功底来自对订单的多年临摹。刚来大芬村时,这里的竞争超乎了杨明的想象,一幅画最多卖50元钱,卖不出去更是常见。坚持了一个多月后,与杨明同行的两个师兄被现实打击,相继回了老家,只有杨明留了下来。
杨明开始了自己在深圳的学徒生活,他找到一位画工师傅学艺,师傅在大芬有稳定的油画订单。为了能在大芬生活下去,杨明只要求师傅包自己吃住,一分钱不要,帮师傅干了两年临摹。
相比第一任师傅的不管不顾,杨明的第二个画工师傅教得更细致。技巧上的修正增多,调色、构图、画面要整洁和呈现层次感,都是杨明的新收获。
大芬村街景
在大芬村最鼎盛的时候,画工们也成了流水线上的一员,每个画师只负责一个部分的构图和着色,快速而熟练的完成订单。到了2008年后,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,大芬村的油画订单下降了50%,市场也由国外转向国内。流水线式的临摹方式由此褪去,大芬村的油画开始呈现精细化产出模式。
2008年以前,画工们的订单主要销往海外。后来受金融危机波及,海外油画需求大跌,再加上国内市场开始扩大。据报道,2016年开始,大芬村50%以上的销售额均来自国内。
海外市场不景气,大芬村里的画工们正通过电商完成拓宽销量,完成转型。杨明告诉芥末堆,自己每个月70%-80%的订单都来自淘宝店家下单,60cm*90cm的一幅临摹杨明卖400块钱,到了淘宝价格就得翻倍。杨明的徒弟刘许年告诉芥末堆,双十一现在也成了大芬村的狂欢节,11月11号当天的下单量是平常一个月的量。
审美变化:用色彩而不是颜料画画2014年开始,杨明自立门户,租下了不到20平的画室,自己独立接油画订单。也就是在这时,处于转型升级中的大芬村,吸引了全国各地知名画家前来驻地。其中,着名油画艺术家、深圳市龙岗区文联副主席蒋庆北在大芬免费开班,教残疾人学创作类油画。杨明每周都去,一坚持就是5年。
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的杨化喜也来到了大芬。“我很早就知道他了,是我的老乡,知道他来大芬以后,我就立刻去找他了。”不久后,杨明成了杨化喜的徒弟。一开始,杨明也是帮杨化喜处理一些油画订单,“他的画我会很用心帮他画,比如我自己的订单可能一天就画好了,他的我会投入三四天时间。”杨明说。
尽管这样,杨化喜拿到杨明的画之后,几乎还是会重新画一遍,“他能看出我用心了,但是达不到他出货的要求。”说到这里,杨明有些无奈。经过杨化喜不断的指导,杨明逐渐明白自己的短板。
他向芥末堆表示,以前自己站在画工的角度,一幅画依葫芦画瓢,赶着进度画完就行了。“以前名家的画根本看不进去,你知道好但你不知道怎么画的,也看不到画的意境。”杨明说。
杨明正在临摹《星月夜》
后来他才发现,就算已经临摹了5-6年的名画,自己却连色彩的基础知识都不懂。他拿自己临摹最多的梵高举例,在他看来,梵高的画色彩浓烈、生命力旺盛。可杨明并不知道如何表现,“我只知道拼命把颜料堆上去,看上去很有层次的样子,并没有想那么多。”杨明说。在老师的指导下,他学会观察颜色的冷暖、灰度和纯度,“会用颜色后,不再堆砌颜料,就能表现出画面的层次感。”
说到这里,杨明有些激动了,本来一边画画一边接受采访的他突然停了下来,“和杨化喜老师学习以后,我对画画有了新的追求吧,不在于只想填饱肚子了。”杨明告诉芥末堆。
用原创表达自我在杨化喜的鼓励下,杨明开始进行原创绘画。2014年,他的第一幅原创作品在上海当代艺术博览馆展出,这件事让他直到现在仍然激动。他拿出纪念画册,一下子翻到了自己所在的页面,在数十张小方格画中,快速指出自画像。他坦言能够参展是一种荣誉,也是一种底气,“别人看到这幅自画像,觉得我可能还有点水平,卖画我要价高点,对方也不会还价。”杨明笑着说。
断断续续,杨明积累了差不多10幅作品,除了第一幅自画像得到了展出,他深圳市布吉片区为灵感,那是他刚来深圳落脚的地方,创作了《鹏城一角》,得到了深圳市龙岗区文化馆的铜奖。
2016年,杨明卖出了第一幅原创作品,名为《秋收后的玉米秆》,这幅画以1400元的价格被一名女士买走,杨明现在仍记得当时他们之间的谈话,“像是收到一份鼓励吧。”
杨明原创作品《秋收过后的玉米秆》
杨明仔细诉说着关于这幅画背后的故事,他说玉米地是自己从小的游乐园,加上家里穷,从小吃着玉米饭长大,玉米对他来说像母乳,“其实就是想用自己学到的绘画语言,表达思乡之情。”比起临摹时只会胡乱堆砌颜色,杨明对如何构图有了更专业的见解,“构图用了成角透视、表现出玉米地的宽广浩远,色彩采用明度纯度的对比,还用了临摹梵高学到的一些技法,反复叠加......”
他对原创的热情更高了,从以前用画填饱肚子,杨明现在希望能通过接收订单以画养画,用订单的收入支撑自己进行原创创作。
从事临摹将近10年后,杨明有了自己的徒弟,陆陆续续将近有了10多个学生。他透露自己吃过亏,差点在画画的路上走不下去。因此,学生在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后,杨明会分一部分订单的提成给学生,“算是让他们也能看到这条路的希望吧。”杨明笑着说。
在他的学生里,下岗女工王姐在杨明的画室里画了三个月,打发时间之余,她也能通过订单获得一定的收入。曾经从事蛇肉买卖生意的刘许年转行成功,现在也在大芬开起了自己的画室,在大芬村成了临摹梵高的《收割中的田园风景》的又一把好手。
而坐在杨明画室里的王芳,也在临摹梵高的《星月夜》,她是杨明的女朋友,跟着杨明学会临摹之后,现在也能帮着开始接单。“未来还想继续画画,如果有再大的成就,没人跟你分享也没什么意思。”说这话时,他有些害羞。
渐渐在大芬村立足的杨明也许自己也没想到,初中没毕业的他,通过油画临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。而刚开始接触画画的时候,他的目标仅仅是有能力养活自己。
和“杨明们”一样,大芬的原创之风也悄然兴起,坐落在村里的大芬美术馆、越来越多原创画廊开始出现、大芬所属的龙岗区政府发布了《大芬油画产业基地综合发展规划》等利好政策,属于深圳的城市艺术力量,正从大芬这个村落开始崛起。(注:文中的王芳为化名。文章来源“芥末堆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