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师与路
三年里三次进藏,今年六月的这次边疆行,最为惊险。
开头就是下马威。报道小分队第一站的目的地是墨脱县。大家在林芝机场集结后,先与将要陪伴我们半个月的当地司机致谢寒暄。司机深谙欲抑先扬之道,一定保证大家路途平安的表态过后,甩出一句“这个时候没人会去墨脱”,因为正赶上雨季,泥石流、塌方、落石“,路说断就断”,听得人后背一凉。司机常年在西藏开车,驾驶技术过硬,家人为求平安,又将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挂在司机脖颈,可谓硬上加硬,连保险钱都省了。只苦了我们,莫说护身符,连护胸毛都没几根。但边境的诱惑就在前方,于是长啸一声慨然上车。
这一趟,可谓状况频出——两次花式撞车、两人高反退出、一人突发疾病。惊险之外,收获亦丰。这是一次和路有关的秘境之旅,也是一次探访教师与路之故事的千里寻踪。
林芝市墨脱县背崩乡:曾被路摧毁的尊严
由于扎墨公路的开通,墨脱在2013年10月已经摆脱了“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”的名号。只是,这条路的路况实在过于“随机”。如果一场暴雨带来的泥石流冲垮道路尚在我们的理解范围,那么一只觅食的山猫踩松的一块石头也有可能引发塌方,考验的就是我们的想象力了。
墨脱孤悬喜马拉雅山南麓,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带来的降雨异常充沛,再加上地处两大板块交接带,地震频繁。这造就了墨脱一带脆弱的地质条件,一条全年全天候通车的公路,目前在当地还属于“科幻题材”。
中国教育报刊社“边疆行”西藏报道组与当地师生合影。单艺伟 供图
好在还有脚。土生土长的墨脱教师们,都有着相似的成长历程。从小在茂密的亚热带雨林里蹦跳,躲过毒蛇和蚂蟥的袭击,长大后收拾行囊,步行四天四夜走到林芝上学,然后再考入拉萨,读完大专或者本科,通过教师招聘考试,兜兜转转,又回到墨脱。这十几年的时光里,一双脚,是他们最靠谱的交通工具。从海拔600米的县城出发,花几天几夜,顶着印度洋暖湿气流兜头浇下的瓢泼大雨,穿越亚热带雨林,然后再翻过海拔4200多米的多雄拉山口,在高原反应的折磨和布满积雪冰渣的碎石上蹚出自己的未来。汽车轮子走不了的路,脚可以;汽车轮子翻不了的山,脚可以。
在背崩乡中心小学任教20多年的多杰仁青,就是这样一名教师。他很瘦,身上的衣服总显得有些松垮,话也不多。但我觉得他是个猛人。真正的猛士总是选择直面人生,而他,看过外面的世界,最后又一头扎回墨脱。这样的人不是勇士还有谁能算是?
想从多杰仁青身上找出奉献、扎根这样的关键词很容易。他自己也不避讳这一点。在西藏条件恶劣的地区,教师的调动相对比较容易,待够一定年限,总有机会去好一点的地方。多杰仁青固然是本地人,但能待那么多年,没点奉献精神是不行的。
但这样一位猛人,心里却藏着巨大的伤悲。2004年,大雪封山,多杰仁青生病的哥哥和姐姐困在墨脱县城无法送出,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,至死都
不知道病因。6年后,多杰仁青因感冒感染肺炎,在墨脱治不了,只能走到林芝。他请了一个人,带着他一起翻山。因为生病,往常走惯的山路变得异常艰难,那一路,多杰仁青的情绪异常低落。他说当时对自我的怀疑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。他上了10年学,是家里读书最多的人,一直笃信知识改变命运,可是当亲人生病时,自己却束手无策,到了自己生病,更是连一个小小的感冒都对付不了。
说到此,多杰仁青突然流泪。
我理解他的眼泪既来自对逝去亲人的怀念,也来自自我怀疑的苦痛。然而,这不是他的错。墨脱的路就具有这样的能力,它发起脾气来,足以抹平所有人的社会鸿沟。不论你是饱学之士还是目不识丁,当你一连几个月活动范围被圈在一个小县城里,外界资源输入近乎断绝,所能指望的无非就是平稳度过这段日子,千万不要惹上超出县城处理能力以外的麻烦。
当然,墨脱的路没有摧毁勇敢的多杰仁青。他说,那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唯一一次对自己选择的怀疑。后来他顺利走到林芝,接受了良好的治疗。这些年,墨脱的医疗、教育等基本公共资源取得长足进步,当地群众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。多杰仁青教过的学生里,不少人回来建设家乡,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情。曾经被路摧毁的尊严,一旦重生,发出的是更加耀眼的光芒。
日喀则市定日县扎西宗乡:路尽头的中国教师
在扎西宗乡完全小学任教的老师里,本地人不多。王洪章是考到西藏大学的四川人,毕业后通过教师招考分配到这里。从定日县城到扎西宗乡的
盘山路号称有108道弯,王洪章当年来的时候没数过,我这次来也没数清。由于车一直在转弯,我和当年的王洪章一样,在车里像沙包一样被甩来甩去。
副校长格桑罗杰资格老。他当年来报到时,路还是土路,一边甩一边颠簸,同行的一名女毕业生绝望地哭了一路。如今,这名女教师也成了附近一个乡完小的校长。那段哭泣的往事,成为这些中年人的愉快回忆。
如果说墨脱的路代表着艰苦,那么扎西宗乡的路则代表着遥远。我在扎西宗乡完全小学听教师王洪章的故事时,忽然感觉很玄幻。我打开手机地图,数据清楚地显示,扎西宗乡完全小学距北京天安门4128公里,距拉萨布达拉宫558公里,距珠穆朗玛峰45公里。生活在距首都心脏如此遥远的一个小山乡的人们,跟我用同样的语言说话,用同样的方式思考,维护着同样的民族尊严。中国的辽阔与伟大,一霎时体现在这座珠峰脚下的小学校里。
这所小学有28名教师,除了王洪章是汉族,其他都是藏族教师。他们把960万平方公里国土上发生的故事和5000年积淀的时光讲给孩子们听,告诉孩子们塑造我们的文明从哪里来。
按照拍摄计划,第二天,我们和七八名学生一起来到距学校一个小时车程的珠峰大本营,以珠峰为背景拍摄学生们唱歌跳舞的画面。我们抵达时,大本营一带散落着百十来名中外游客。当身穿民族服装的孩子们手拿国旗出现在大家眼前时,引起了一阵小小的热烈的骚动。人们聚拢前来,欣赏孩子们的表演。表演结束后,中国人外国人都排着队跟孩子们合影。
珠峰雪白,红旗鲜艳。王洪章接到自己被分配到定日县的电话时,正在一辆公交车上,旁边的同学听到他的去向,爆发出夹杂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笑声。定日县与其他三个偏远的县因条件艰苦,被调侃为日喀则市的“四大金刚”。在这个“金刚县”的一角,王洪章跨过数不清弯道的盘山路,在珠峰脚下诠释着中国教师的意义。
日喀则市吉隆县吉隆镇“:一带一路”的春风
我们到达吉隆镇已是晚上10点,由于时差,这个点正值小镇热闹的时候。吉隆镇完小校长格桑是本地人,他一边和我们散步,一边讲吉隆镇的历史。原来,1961年,吉隆镇就设立了开放口岸,但由于基础设施不健全以及中尼樟木口岸兴起等原因,吉隆口岸的发展始终不尽如人意,当地老百姓并没有从口岸中得到多大实惠。近年来,随着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的实施,吉隆口岸终于迎来大发展。“一个标志就是本地村民都盖起了多层小楼,干得好的每月光租金收入就有十几万元。”格桑说。这个数字着实让我们吓了一跳。
经济社会大发展,学校也受益。吉隆镇完小拥有宽敞的塑胶操场、坚固的教学楼、整齐洁净的宿舍楼,教室里计算机、电子白板一应俱全。难以想象,就在2000年,学校才建起了一座二层教学楼,还是当时全镇唯一一座框架结构的建筑。
对于那些来自吉隆镇周边村庄的学生来说,他们的家庭也得益于口岸的繁荣。热索村村民尼玛罗布在口岸旁边的街道上开了一家零售店,小到饼干糖果,大到冰箱洗衣机,什么都卖。两年多来,他已经有了固定的尼泊尔客源,生意越做越红火。以前家庭年收入全靠种地,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,如今凭借这家小店,一年收入可达三四万元。尼玛罗布的儿子就在吉隆镇完小读书,放假时会来店里帮忙,别看才上三年级,收钱记账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。
学校副校长夏传武说,他感受最深的,是开放的口岸对学生气质潜移默化的改变“。吉隆镇越来越开放,这么一个小镇,会聚了中国人、尼泊尔人、印度人,还有欧美来的游客。这几年的学生明显比以前开朗外向多了,我们教书得到的反馈也多了。以前难啊,我站讲台上讲一整节课,下面没一个学生跟我互动。”说起变化,夏传武很高兴。
尾声
在大城市待惯的我们,平时对路的感受,大概只剩下堵车带来的焦躁。而到了西藏,深入边境地区,仿佛才能真正意识到,路是发展命脉,是文化通道,是希望所在,是愿景所系。墨脱县、扎西宗乡、吉隆镇,这一行,路越来越好走,路的定义,也越来越宽。从无路到小路,从小路到大路,再从大路到宏大的“一带一路”,生活工作在边疆的教师们,在路的变化中,感受自身的起伏,收获职业的快乐。
(作者系中国教育报记者)